第二百零八章 至聖先師

　　眾人見錦衣衛囂張如斯，頓時橫眉冷對，卻始終沒有人吭聲。
　　因為人家帶著刀呢，而且，錦衣衛壹貫秉承能動手就不抄抄的原則，是真的動手啊！
　　說話之人乃是翰林院劉吉，此人是正統十三年的進士，由於成績優秀，自從進入翰林院開始，便參與編撰《寰宇通誌》，算是青年官員中的翹楚。
　　劉吉身為讀書人，當然會站出來幫孔家說話，卻被錦衣衛當面懟回來，頓覺得顏面盡失，兩只眼睛瞪得溜圓，卻終究還是沒敢吭聲。
　　孔彥縉見狀，反而走上前去，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，說道：“既如此，老朽隨妳們去。”
　　說罷，便轉身上轎，在壹隊校尉的押送下，直往北鎮撫司而去。
　　那些本是來迎接的人，看著那遠去的轎子，頓時陷入沈默。
　　在短暫的沈默之後，劉吉拂袖，冷笑道：“哼，就讓他們去胡鬧吧！”
　　說完之後，亦是各自離開。
　　孔彥縉坐在轎子裏，倒是壹臉平靜之色。
　　作為至聖先師的後人，自打出生那天起，就註定高人壹等，而且是高天下讀書人壹等。
　　大明朝獨尊孔聖，在這世上，敢怠慢自己的人還未生出來呢！
　　莫說是錦衣衛指揮使，就算是正統皇帝親臨，又如何？
　　他唯壹所擔心的，就是這個袁彬會不會玩陰的，畢竟錦衣衛的名聲壹向不怎麽樣。
　　事已至此，擔心也沒用，無論發生什麽，從容應對便是。
　　抵達北鎮撫司，便有人請他下轎。
　　孔彥縉下轎之後，四下看了看，不禁皺眉道：“這裏不是北鎮撫司？”
　　“當然是北鎮撫司！”
　　朱驥面帶微笑，說道：“昭獄也屬於北鎮撫司。”
　　“昭獄？”
　　孔彥縉臉色驟變，本以為，自己屈尊前來點卯，至少也是指揮使親自接待，茶水伺候著，誰成想，竟然直接給帶到昭獄來了！
　　朱驥解釋道：“既然送出駕帖，便是有案子要詢問，當然要來昭獄。”
　　孔彥縉身後的侍衛個個黑著臉，若在其他地方，怕是早就大打出手了。
　　可是，今天遇到的是硬茬，周圍的錦衣衛校尉更是神色冷峻，手按刀柄，大有妳動動試試的意思。
　　孔彥縉訕訕壹笑，道：“此處倒也是個幽靜所在，只不過，老朽聽聞此處打殺了不少的讀書人，不知是真是假？”
　　朱驥卻不答話，他早就得到吩咐，不能和對方鬥嘴，因為……鬥不過。
　　人家是天下讀書人之首，吵架界的盟主，跟他鬥嘴，豈不是自討沒趣？
　　孔彥縉見沒人答話，卻也不惱，扶了扶綸巾，拍了拍身上的儒衫，邁步走進昭獄。
　　作為國公爺，他本有資格穿蟒袍，可是，出門的時候偏偏只穿了壹件最普通的儒衫。
　　因為這副打扮，代表的是全天下讀書人。
　　如此也就意味著，此番進京，並非以國公爺的身份，而是要替天下讀書人討壹個公道。
　　討什麽公道？
　　當然是科舉！
　　皇上準備改科舉的消息早就傳的沸沸揚揚，科舉是什麽，是大明治國之本，豈能說改就改？
　　大明自開國百年來，全天下讀書人通過科舉，已經形成壹個龐大的士紳集團。
　　雖然他們平日裏也拉幫結派，會勾心鬥角，但是，畢竟同屬於讀書人。
　　在這個時代，供壹個讀書人出來不是那麽容易的事，需要花費大量的錢財和精力。
　　普通的大戶人家，每壹代子孫十幾個，也只能是嫡長子，或者挑選壹個聰穎的出來讀書，其他的只能留在家裏務農，或者經商。
　　這個讀書人就是將來的家主，如果能考取功名，混個壹官半職，全家都跟著沾光。
　　就算最後落榜，也能在讀書的過程中結交壹些權貴，為家族以後的發展鋪平道路。
　　正因如此，讀書人才會稀缺，才會高人壹等，才能拿到尋常人沒有的特權。
　　而這些特權，就是壹塊巨大的蛋糕，只有讀書人才有資格分配。
　　如果科舉制度取消，或者大幅改動，那麽這個士紳集團將會迅速土崩瓦解，他們很快就會被壹批新生力量所替代，這已經不是分走壹塊蛋糕那麽簡單了，這是要直接把盤子端走！
　　因此，孔家必須給天下讀書人壹個交代。
　　孔彥縉不緊不慢向前走去，這壹路，都有校尉挎刀而立，三步壹崗，五步壹哨。
　　只見他目光流轉，看著周遭的壹切，又笑道：“這便是傳說中的下馬威嗎？”
　　朱驥自當沒聽到，帶著人來到壹處正堂。
　　“稟指揮使大人，衍聖公孔彥縉帶到！”
　　袁彬端坐高位，左右早有幾個校尉挎刀候著。
　　孔彥縉擡頭，看到袁彬，臉色略微露出意外之色，此人竟不似在曲阜時，被人所傳說的那般不堪，大約三十五六的年紀，生得還算相貌堂堂，眉宇間透著壹股威嚴之氣。
　　要知道，對於這位鷹犬頭子，民間可不是這麽說的。
　　在眾多傳言中，大多說此人生的獐頭鼠目，尖嘴猴腮，兩只三角眼透著陰狠毒辣……
　　總之，把能想象到的，各種歹毒詞匯都用上了。
　　袁彬看著孔彥縉，不卑不亢，伸手：“衍聖公，請入座！”
　　孔彥縉頷首：“多謝！”
　　說完，輕描淡寫的坐了下來，上下打量壹番，此處乃是許多人所傳言的魔窟，卻似乎還算幹凈整潔。
　　“不知袁指揮使召本公入京，所為何事？”
　　他的語氣很平靜，並不像是裝的，因為他身後有百萬讀書人做後盾，區區錦衣衛，還沒放在眼裏。
　　袁彬淡淡道：“妳自然知道自己為何而來。”
　　孔彥縉搖頭：“不知！”
　　兩人首次交鋒，均以試探為主，算是平分秋色。
　　袁彬又問道：“孔誌平此人，可是衍聖公府的？”
　　孔彥縉從回道：“此人出自孔家旁系，不知他犯了什麽過錯？”
　　袁彬說道：“無論是嫡系還是旁系，我只問妳，此人是不是來自衍聖公府，此人的所作所為，是不是衍聖公府的授意？”
　　孔彥縉點頭道：“此人是出自公府不假，不過，只是去蔚縣傳達老朽之口諭，至於其他的，則與公府無關。”
　　袁彬很直接地道：“今日召衍聖公前來，就是想問清楚，衍聖公府有什麽權利插手蔚縣的教化？”
　　孔彥縉臉上帶著自信的微笑，說道：“老朽不才，肩負天下教化之責，蔚縣不諳教化，風氣敗壞，自然有權管上壹管！”
　　“大膽！”
　　袁彬突然拍案而起，眼中帶著怒火，指著孔彥縉說道：“蔚縣新政，乃是皇上親自頒下的旨意，蔚縣教化之興，更是有目共睹，衍聖公府無權無職，憑什麽勒令關停蔚縣的學堂？莫非，衍聖公府已經自立為王，不再遵從皇上的旨意？”
　　“哈哈……”
　　孔彥縉笑著搖了搖頭，說道：“衍聖公府負責宣揚天下教化，此乃太祖遺訓，老朽只論教化，其他的，壹概不聞不問，至於袁指揮使所指控的什麽抗旨不尊，實在是不敢茍同！”
　　袁彬心中暗道壹聲老狐貍，自己扣過去壹頂抗旨不尊的帽子，人家直接就把祖制搬出來！
　　不錯，太祖皇帝確實賦予了衍聖公府宣揚天下教化的權利，可是，這個權利究竟有多少，是個很模糊的概念。
　　由於長期以來，天下讀書人以衍聖公為尊，致使這個所謂的宣揚教化的權利變得愈發有權威，甚至朝廷的禮部，在國家大事上，都要找衍聖公商量。
　　所以在孔誌平去蔚縣這個問題上，根本說不清楚，究竟是否合理。
　　袁彬也沒打算在這件事上糾纏不休，既然敢傳喚衍聖公入京，自然是留著後手的。
　　“孔誌平與亂黨勾結，不知衍聖公怎麽解釋？”
　　錦衣衛嘛，朝廷鷹犬，偶爾屈打成招壹下，很正常嘛……
　　孔彥縉繼續保持著微笑，淡淡道：“請問指揮使大人，孔誌平現在何處？”
　　袁彬道：“就在昭獄。”
　　“哦，那不妨讓他過來吧，老朽當面問問他，是如何與亂黨勾結的？”
　　“恐怕不行，此人現在屬於朝廷要犯，不得輕易與外人相見。”
　　“人是被錦衣衛抓走的，現在老朽甚至都不知道他的死活，若指揮使大人認為他是亂黨，那他就是亂黨好了。”
　　他的眼神裏，帶著壹種若有若無的高貴感，就好像用上等人姿態，卻極力掩飾自己高高在上的地位，降下尊軀，來和下等人打交道似的模樣。
　　人是妳們錦衣衛抓走的，現在活不見人，死不見屍，妳想怎麽汙蔑就怎麽汙蔑。
　　同樣的道理，孔彥縉也可以堅持說他不是亂黨，反正妳又不把人帶出來當面對質，還不是想怎麽說，就怎麽說。
　　這樣壹來，談判再次進入死胡同。
　　袁彬瞇起眼睛，心中尋思盤算著，不如找個什麽理由把他扣下，然後關起來打壹頓……
　　孔彥縉並不知道對方正在琢磨如何屈打成招，而且擡起頭，如同嘮家常壹般，問道：“袁指揮使近來聲名鵲起，老朽在曲阜也有耳聞，不知袁指揮使今年多大年紀，可曾娶妻？”
　　袁彬壹楞，怎麽突然嘮起了家常？
　　隨即他便反應過來，此人是做出壹副高高在上的姿態，意思就是，在人家眼中，孔誌平的事也就這樣，妳袁彬已經立威了，現在誰不曉得妳們錦衣衛很囂張，連衍聖公都送了駕貼。
　　那好，我親自來了，很給妳面子了，可事情必須到此為止。
　　因為，接下來的事，就不是妳袁彬該操心的了。
　　改革科舉，涉及到到祖制，更涉及到大明士紳階層的根本利益，根本就不是錦衣衛可以過問的！
　　袁彬萬萬料不到，這家夥居然到了現地步，在還能如此的妄然。
　　“在下的私事，不勞衍聖公費心。”
　　孔彥縉似乎沒聽到壹般，繼續說道：“子曰，不孝有三，無後為大，若是人沒有後代，便難免會浮躁了些。”
　　袁彬冷笑道：“浮不浮躁，與妳何幹？”
　　孔彥縉盯著對方的眼睛，平靜地說道：“那教化之事，又與錦衣衛何幹？”
　　這已經是在挑戰了，因為他覺得自己受了奇恥大辱。
　　大明歷代皇帝，哪壹個不是對孔家禮敬有加？
　　莫說是大明皇帝，當初的金人、蒙古人，還有大宋王朝，哪壹個對他的祖先不是萬般地尊崇？
　　即便是太祖皇帝，不也要捧孔家的臭腳嗎？
　　現在倒好，就連錦衣衛都敢在如此放肆！
　　孔彥縉接著說道：“老朽來此，不是看在袁指揮使的面上，而是看在皇上的面子，朝廷的面子，現在袁指揮使下了駕貼，老朽也來都來了，可是，妳還要如何？難不成真的是要治孔家的罪嗎？”
　　袁彬沈著臉，心中滿是怨氣，卻無可奈何。
　　“我就實言相告吧，老朽不怕妳們查，就怕妳自己查不下去！妳也休想給我們孔家栽贓什麽謀逆大罪，孔家乃至聖先師的血脈，至聖先師能謀反嗎？妳袁彬不過是壹介武官，可以有壹百個理由造反，而我孔彥縉是何等人，天下誰敢說我反？”
　　他壹臉的大義凜然，語氣突然變得極為強硬起來：“話已至此，再無多言，如今這個局面，妳自己看著辦吧！”
　　說完後，似乎意猶未盡，又冷笑道：“我孔彥縉乃聖人之後，妳壹介武夫，如此審訊老朽，是為何意？忠義二字，出自我的祖宗，不是妳們這些武夫！”
　　從這番語氣來看，他不是來受審的，反而是來對人進行道德審判的。
　　若是換做旁人，在這番言辭下，甚至只憑著至聖先師四個字，早已敗下陣來。
　　可偏偏，袁彬不信邪。
　　“這樣說來，妳是不認了？”
　　“當然不認！”
　　孔彥縉答得幹脆利落。
　　袁彬道：“反倒是錦衣衛冤枉了妳了？”
　　孔彥縉端坐著，很是從容的模樣，而後略帶幾分嘲弄地道：“妳們冤枉的人還少嗎？”
　　袁彬耐著性子道：“衍聖公此言，似乎別有深意。”
　　“沒有深意。”
　　孔彥縉搖頭，繼續道：“今夜老朽需要赴宴，明日要入宮朝見，很忙的，妳問完了嗎？”
　　袁彬嘆了口氣，而後淡淡地道：“看來妳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了。”
　　孔彥縉臉色變得極其難看，沒想到會有人用棺材二字，擺在自己面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