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百四十六章 好兄弟，壹被子

　　朱祁鎮的心思並不在這些牛羊馬匹，不過，聊了這許久，不買點啥也說不過去。
　　於是，他裝模作樣地來到牛欄旁，問道：“妳這牛什麽價錢？”
　　阿圖魯卻沒有直接回答，而是反問道：“黃爺是準備用現銀結賬，還是以物易物？”
　　朱祁鎮有些錯愕，來之前也沒準備啊，還能以物易物的？
　　還好他反應夠快，立刻回道：“都可以，看價錢。”
　　阿圖魯倒是沒那麽多心思，說道：“若是以銀錢結賬，壹頭牛五十兩，若是以物易物，壹頭牛折米十石，絹二匹！”
　　朱祁鎮又問道：“若是交換，只能用米和絹嗎？”
　　“也可以用生絲，茶葉，鹽巴，生鐵……不過，我只會算米和絹，若是用其他的，需要去交易所登記。”
　　“交易所？”
　　“對啊，朝廷專門設置的交易所，在鄂爾渾城，黃爺是第壹次來這邊做生意？”
　　“讓兄臺見笑了，確實是第壹次，什麽都不懂，哈哈……”
　　朱祁鎮見狀，知道裝不下去了，只好尬笑。
　　阿圖魯卻很是不以為然，道：“黃爺不用謙虛，來這裏做生意的，都有第壹次，不如這樣吧，快正午了，到我的房子裏坐坐，我請妳們吃飯，咱們邊吃邊聊。”
　　朱祁鎮笑道：“不合適吧？”
　　阿圖魯大手壹揮，道：“有朋自遠方來……來的都是客嘛，大家都是朋友，不用客氣！”
　　袁彬悄悄扯了壹下朱祁鎮的衣袖，意思是不能去。
　　好家夥，話沒聊幾句，就跑人家房子裏吃飯？
　　妳若真是商賈也就算了，可妳是皇帝啊，這人什麽底細，妳清楚嗎？
　　這頓飯要是吃出問題來，我這個錦衣衛指揮使也就到頭了……
　　朱祁鎮回頭看了壹眼袁彬，道：“人家請客，咱就客隨主便。”
　　袁彬神色大駭，正要勸阻，卻看到朱祁鎮沖他使了個眼色，輕輕搖了搖頭。
　　看樣子，這頓飯是非吃不可了。
　　朱祁鎮心中自有打算，這次出京，是偷跑出來的，根本沒有人知道。
　　棲棲克約定的時間是三天之後，她還在鄂爾渾城做著準備工作。
　　就算有人想要暗害，也得提前知道自己的行程不是，現在的情況，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下壹步要去哪，純粹是心血來潮，走到哪算哪。
　　如果進了鄂爾渾城，自然該萬分小心，謹慎對待。
　　現如今看著面前這個天性淳樸的蒙古漢子，不知為何，心中完全沒有戒備。
　　阿圖魯頭前帶路，道：“就是比較臟亂，如果不嫌棄……”
　　“不嫌，不嫌！”
　　朱祁鎮背著手，道：“我們第壹次來，自然也想結識壹些朋友。”
　　阿圖魯壹聽，臉上笑容更盛，道：“我們的帳篷比不得妳們漢人的房子結實，但是住著舒服，妳們下次來漠北，直接過來找我！”
　　帳篷門簾撩起，裏頭有壹名婦人，兩個半大孩子。
　　阿圖魯用蒙語說了壹句什麽，兩個孩子便小跑著出去，那婦人轉身端來壹個托盤，上面是壹個鐵壺，幾個茶碗。
　　緊接著，她也嘰裏咕嚕說了壹句什麽，阿圖魯點了點頭，然後對朱祁鎮說道：“今天中午吃烤全羊！”
　　朱祁鎮反倒有些不好意思，自己是來做生意的，現在什麽都沒買，人家先安排壹頓烤全羊，看起來，蒙古朋友很豪橫啊……
　　阿圖魯盤腿直接坐在了地上，拿起鐵壺，倒出乳白色的汁水。
　　“黃爺，先嘗嘗我們這的馬奶酒！”
　　朱祁鎮也不客氣，也是按照他的模樣，盤膝而坐。
　　“阿圖魯兄弟，妳別叫我黃爺，太生分了。”
　　“那叫什麽？”
　　“就叫兄弟，四海之內皆兄弟嘛，來，喝壹杯！”
　　朱祁鎮端起酒碗，壹口就幹了。
　　阿圖魯見對方如此爽快，更是由衷地開心，道：“好兄弟，幹！”
　　袁彬站在壹旁，臉上全是苦澀。
　　人家端過來妳就喝，妳膽子可真大啊！
　　忘了那碗魚湯了嗎？
　　阿圖魯壹擡頭，看到袁彬黑著臉，還以為是因為自己沒給人家敬酒。
　　“這位兄弟，壹起坐，喝酒！”
　　袁彬不知道該說什麽，只好搖了搖頭。
　　他不是不想喝，是不敢。
　　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，誰知道會出現什麽樣的變故？
　　朱祁鎮心中清楚，便說道：“他不能喝酒，他……痛風，妳懂嗎，就是壹喝酒全身疼！”
　　袁彬強行擠出壹絲笑容，點了點頭，心中暗道，妳說痛風就痛風吧……
　　阿圖魯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，說道：“那就等著吃肉，多吃肉就不痛了！”
　　朱祁鎮端起酒碗，再次壹飲而盡，然後砸吧砸吧嘴，道：“味道不錯，就是太淡了。”
　　阿圖魯呵呵壹笑，道：“太烈的酒，怕妳們喝不慣。”
　　兩人妳壹碗我壹碗，不多時，壹壺馬奶酒已經見了底。
　　阿圖魯不由得重新審視起面前這人，看起來有些文質彬彬，酒量卻出奇的好。
　　而且，行事風格很是灑脫，反倒不像是做生意的商賈。
　　“好兄弟，妳等著！”
　　說完，阿圖魯起身，走出帳外。
　　袁彬頓時緊張起來，來到帳篷門口，拉起壹條縫，悄悄向外看去。
　　只見阿圖魯從旁邊那座小帳篷出來，懷裏抱著壹個壇子，好像是酒。
　　袁彬不動聲色地回到朱祁鎮身邊，門口便傳來阿圖魯粗獷的聲音：“朋友來了有好酒，這壇酒我可藏著壹年都沒舍得喝！”
　　朱祁鎮問道：“這是什麽酒？”
　　“這可是好酒！”
　　阿圖魯壹巴掌拍開封泥，整個帳篷裏立刻彌漫著濃厚的酒香。
　　朱祁鎮吸了壹鼻子，道：“杏花村！”
　　“黃兄弟，妳可太有見識了，就是杏花村！”
　　阿圖魯很興奮，斟滿兩個酒碗，說道：“去年壹個山西的酒商來這邊做生意，我花了大價錢買下的！”
　　朱祁鎮端起酒碗，放在鼻下聞了聞，道：“是不錯，陳年的杏花村。”
　　宮裏什麽好酒都有，杏花村也是最醇正的，相比之下，這壇子酒的品相還是差了些，年份似乎也不是很足。
　　不過，在這種地方，已經算是很難得了。
　　卻不知阿圖魯花了多少錢買下的，今日竟舍得拿出來給自己分享。
　　“來，嘗嘗！”
　　阿圖魯端起酒碗，很是熱情。
　　朱祁鎮也端起來，細細地抿了壹口，感嘆道：“入口綿，落口甜，回有余香，如窈窕淑女，淡梳輕妝，好酒，好酒！”
　　阿圖魯臉上已經泛起紅暈，問道：“黃兄弟想姑娘了？要不要我給妳介紹幾個草原上的姑娘？”
　　“不是……不是那個意思！”
　　朱祁鎮壹時不知如何解釋，這就是個比喻而已……
　　阿圖魯卻意味深長地笑了笑，道：“男人嘛，出門在外，懂，都懂！”
　　朱祁鎮也不知如何是好，有些尷尬。
　　壹股香氣撲鼻而來，只見阿圖魯的老婆端著壹個大大的托盤，上面竟然是壹整只羊！
　　袁彬趕緊過去幫忙，將烤全羊端過來，香氣變得更加濃厚。
　　阿圖魯拿起刀，從羊腿上切了壹大塊肉，放在朱祁鎮面前的食盤中。
　　“嘗嘗我們的烤羊！”
　　在他拿刀的過程中，袁彬全程盯得死死的，看到他沒什麽異常舉動，這才稍稍放下心來。
　　朱祁鎮拿起羊腿肉，還冒著熱氣，便吹了吹氣，然後放在嘴裏。
　　頓時，嘴裏香氣四溢，順著嘴邊流油，那種感覺簡直無法形容。
　　阿圖魯又切了壹大塊，放在袁彬面前的托盤中。
　　“來，妳也吃！”
　　袁彬臉色糾結，不知該如何是好。
　　朱祁鎮沖他微微壹笑，道：“快嘗嘗，比京師中吃到的羊肉美味多了！”
　　袁彬無奈，心說愛咋咋吧，老子不管了。
　　出了事大不了跟妳壹起喪命罷了，這麽香的肉，怎麽忍得住……
　　打定主意，便拿起托盤中的羊肉，大口嚼起來。
　　阿圖魯見狀，更是開心，大口吃肉，大碗喝酒，豈不痛快！
　　朱祁鎮連著吃了好幾塊羊肉，酒也喝的差不多了，突然說道：“聽說很多人對現在的皇帝意見很大，大家都懷念以前的日子，那時候跟著也先太師，多麽風光？”
　　“也先太師？哈哈……”
　　阿圖魯壹張臉紅撲撲的，帶著幾分醉意，笑道：“也先是個屁！”
　　朱祁鎮楞了楞神，還能這樣的？
　　阿圖魯繼續說道：“兄弟，妳們漢人不懂，我們以前的日子，苦的很啊！”
　　蒙古人是馬背上的民族，他們只推崇強者。
　　朱祁鎮橫掃大漠，親手殺死也先，將瓦剌徹底覆滅。
　　從那時起，瓦剌人才發現，原來草原並不是他們的，這天下，也並非他們可以染指的。
　　本以為從此後只能做漢人的奴隸，卻沒想到，事實並非如此。
　　皇帝壹封聖旨，無數瓦剌人被安頓下來，朝廷給他們指派了任務，或者去挖礦，或者去做工，去墾荒……如果都不願意，那就繼續放牧。
　　只不過，現在的牧場是被劃定好的，不能像以前那般，帳篷卷起，想去哪裏去哪裏。
　　繼而，他們驚奇地發現，只要肯賣力氣幹活，竟可以得到銀子。
　　有了銀子便可以購買糧食，鹽巴，棉布，甚至生鐵！
　　在之前，生鐵是違禁品，嚴禁民間流通，如果查出誰把生鐵賣給蒙古人，直接殺頭都是輕的，動輒誅三族，甚至誅九族！
　　蒙古人想得到生鐵，只有壹個法子，去搶！
　　搶掠也是有代價的，有時候，為了壹口鐵鍋，把命丟了也很正常。
　　在草原上，壹條命遠遠不如壹個鐵鍋值錢。
　　可是現在，只要有銀子，隨便就買到生鐵。
　　想要銀子也不難，只要肯出力氣做工，就能賺到銀子。
　　放在以前，這種生活是他們無法想象的。
　　“不說這些，喝酒！”
　　阿圖魯拿起酒碗，壹口飲下。
　　朱祁鎮也喝了壹口，又說道：“可是妳們畢竟是蒙古人。”
　　阿圖魯卻是樂了：“蒙古人，漢人，有什麽分別嗎？在長生天面前，都會生老病死，都是人……”
　　朱祁鎮故意問道：“妳們真的不懷念以前的日子嗎？”
　　阿圖魯醉眼朦朧，擺了擺手，道：“瓦剌人最風光的時候，韃靼都被壓了壹頭，要知道，他們自稱黃金血脈，可又如何？”
　　黃金血脈就是成吉思汗的後人，又稱為黃金家族，壹直被視為草原上的正統。
　　北元時期，韃靼部自詡正統，就因為他們的首領是黃金血脈。
　　無論瓦剌人如何做大做強，都得不到正統的名分，到也先時期，至多也不過是個太師。
　　“兄弟，妳說也先太師風光是嗎？可是，我的祖父，我的父親，還有我，跟著也先去廝殺，身邊無數人戰死，換來的又是什麽呢？”
　　說到此處，他竟顯得悲憤起來，胸膛起伏，怒氣沖沖。
　　“也先在的時候，說什麽要恢復大元的榮光，部落的勇士們心甘情願地為他征戰，就說我們這個部族，兩千多人，最後死的只剩下不足兩百！”
　　“就算從妳們漢人手裏搶來東西，可大多數都是也先的，還有他的兒子，還有那些大元的貴族，我們拼了命，流了血，到頭來不過分到幾只牛羊，幾匹布，還要少得可憐的口糧。”
　　“妳們漢人的皇帝……不，現在應該說，是我們的皇帝！”
　　朱祁鎮笑道：“對，我們的皇帝！”
　　阿圖魯咧開大嘴嘿嘿壹笑，繼續說道：“皇帝叫什麽？哦，對，正統皇帝，妳知道嗎，他很了不起，因為他沒有把我們當成奴隸。”
　　“我們現在是大明的百姓，不再需要給從前的那些貴人們服務，不需要仰仗著他們才能活下去。我們有力氣，可以挖礦，可以做工，可以種地，放牧……”
　　“只要肯賣力氣，就能賺來銀子，就能養活壹大家子，這樣的日子不好嗎，為什麽還懷念以前？”
　　這壹晚，阿圖魯醉的很厲害。
　　他說了很多，發泄著心中積攢多年的不滿。
　　對於他這樣的最底層百姓而言，無論統治者是瓦剌，還是大明，其實並沒有什麽分別。
　　也先在的時候，他們的生活依然很苦。
　　歸順大明之後，反而有了顯著提升。
　　對於尋常百姓而言，只需吃得飽，穿得暖，便已經夠了。
　　這壹晚，朱祁鎮久久不能入睡，因為在他身邊，阿圖魯鼾聲如雷，簡直要把這座蒙古包給掀起來。
　　也不知道他的老婆和孩子是怎麽忍受的……